在北方读了将近四年的书，起初在冬天看到拇指盖那么大的雪都能兴奋好一阵，后来便看烦了，看厌了。任谁在冷飕飕的过道与雪共处半个小时，今后见到白茫茫的一片，都难以再兴高采烈。
与雪一同葬送的，除了欢欣，还有期望，相信只要等待就一定会如愿的美好的期望。
可是那天方艳梅没有来。
迟到五分钟，十分钟，我自动自发替她找了借口，她那样拖拖拉拉的人，没准是在洗头，再等一等，然后是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也依旧让自己沉住气。
现在想来，除了为那时的自己感到可笑外，就只记得雪的冷。
是在那之后，连续几天午夜梦回惊醒时都会再一次涌上的冰冷。从南院到北院，一路走来浸湿的鞋底，在宿舍过道的穿堂风中凝结成针尖，扎着脚心。
正值下课，一个接一个帽子或头发上沾了雪的女生，避难似的冲了进来，停在我的肩旁，发出我已发不出的吁叹：“暖和多了！”然后扫一扫在一旁沉默着发抖的我，径自上楼。
宿管阿姨也好几次从充满暖气的里屋探出头来，打量我。
我不是没想过直接上楼，可一来不知道方艳梅的宿舍，二来又想给她个惊喜。
直到半个小时后，我吸着鼻子，终于在微信上找了她，“你不会忘记我们今天要一起吃饭了吧。”
刚想告诉她我就在宿舍楼下，她却很快回复了我：“我有点不舒服，今天不想出去。”
把冻成块的脚底抛到一边，“哪里不舒服，感冒了？还是发烧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再约。”
“嗯。”
一句“我在你宿舍楼下”，在口中逗留半日，最终咽了下去，留待身体去消化。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临时毁约所蕴含的重要的含义，那就是她不在乎你。走在地下通道里，我还天真地想，明天再带方艳梅去吃校门口茶餐厅里的榴莲酥吧。然后下一秒，我看见远远的迎面而来的方艳梅。
一个女生挽着她的手腕，笑盈盈的，雪落在她的肩膀和帽沿，却完全不似我的狼狈。方艳梅笑着偏头和那个女孩说话。她对我鲜少有这样的笑容，大部分都是撇嘴笑和调侃。她的手里还拎着一袋榴莲酥，我们原本说好今天要去吃的榴莲酥。
没有一个词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事实上也没有时间，我只来得及趁她们越走越近之前，背过身去。面前是一个散发着臭味的垃圾桶。
在长久的等待中，持续燃烧而给身体供暖的血液眨眼间冷却下来。一时分不清，鼻尖嗅到的糊味，是来自垃圾桶中的某一样，还是发焦的心脏。
回到家后，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闷头睡了一觉。将近六点时，方艳梅却突然找我：“出来吧，去吃晚饭。”
我擦擦手机屏幕，然后在被窝里捂着嘴，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打字：“怎么办呀，我跟舍友出来吃烤串了。”
“确定？不出来会后悔的哦。”
“......走不开啊，很早之前就跟她们约好了的。”
“那算了。”
就三个字，她明显是生气了。可我已不能像以往一样耐着性子去哄她，我捂着脸，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到被子上。我一边哭，一边深呼吸，一边告诉自己，会好的，明天睁开眼，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并没有变好。
不然也不至于时至今日，在博物馆内看到一幅方艳梅的油画，往昔的委屈和不甘全部涌上心间。原来方艳梅也可以不立在雪中，而是睡在阳光上。原来那些不可分辨的泪水，我以为抹去就能了事，其实它们蛰伏起来，在暗处窥视，等待着时机卷土重来，好降服矫饰平日的岁月静好。
出了博物馆，我对妈妈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那我在图书馆等你。”
我其实并不想去洗手间，只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过了方潭，沿着天桥，经过宿舍群，再绕一绕，就到了画中的草坪。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一个草坪，而是一个高高隆起的草坡。草地也与春天的嫩绿不同，呈一种萎靡的焦黄色。共同之处便是这个季节也有人躺在上面，左腿架着右腿，手里举着一本书。再走进些，连面孔也一模一样。
是方艳梅。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要不是我一直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走进了画里。似乎感受到了视线，方艳梅抬起的头很快打破了这种荒唐的想法。她从草坡上坐起来，向我懒懒地招手，这下好了，我不走过去都不行了。
“孽缘。”待我爬上坡，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同意。”
“你怎么来了？”
“陪妈妈出来玩。”
“好兴致。”
“你呢，怎么还在这里，没回家？”
“今年不回家。”
“为什么？”
“就体验一下独自一个人过年的感觉喽。”她晃了晃书本。
“你女朋友呢，也不回去？”
“哪个女——”她反应过来，“哦，她回去了。”
我审视她，“看来你不止一个女朋友啊，那帮你画画的呢，是哪一个？”
她不解地看着我。
“祁薇薇。”我提醒她。
她恍然大悟，把打开的书本盖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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