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全天下最狠心的人。
这个殊荣应当颁给每一个舍弃爱人而去，放手让生死成为两人间最大隔阂的人。理由总是千差万别，为了你的生命、你的未来、你的家人、你的担忧，让爱就成为自己最有利、最自私的一柄剑，还要亲手插入爱人的心脏，说一句“我是为你好。”
好个屁。
有什么能比得上两个人抵着后背相护，一起对抗来自命运的每一次反击？可偏偏有人要一个人上前，顾不得什么家国天下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临了剩下另一个人对烛枯坐到天明，剩他满头白发，鬓白身衰，孤苦面对命运的嘲笑和讽刺。
唐清洛坐在船头远远地望着血肉堆中半跪在地上的人，克尔汗作为当事人自然不敢多言，放唐饶进瞿塘峡已经是违反主命，也违背了他与苏秦约定好的毒誓，想想自己曾经对灯发誓绝不让唐饶跨进激流坞一步，不然暴尸荒野的自己，果然还是应该告老还乡回大漠拜明尊吧……
唐清洛回头盯着克尔汗，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不解，想从他这里得到回答。
“咳咳，苏秦入谷早，大概……是您的旧相识？”
见“天机“点头，他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本来这个事儿吧，我也不好多言，毕竟主上还在恶人谷里摆着，我这做个传令官的，只能遵从主命。”
“他俩是在这瞿塘峡相识，当初假扮您那会吧正是躲在激流坞苏秦的地界儿，久而久之谁承想他俩搞到一块儿去了。”
“主上是什么心思我哪敢猜，也不知手上握着些什么把柄，叫这俩人做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情。”
“如今苏秦死了，不空关那位也不在，这不正好拱手把瞿塘峡送到咱恶人谷的手里不是？”
“可惜了阿饶……阿饶本来能避开这些个事情，苏秦临走前还托付我日后去唐门多走动走动，照顾一二。”
“谁知道俩人心有灵犀似的，这一个前脚刚走，后脚就跟了过来……”
唐清洛听他讲，自己也开始回忆起些事情，一路上唐饶对未来的憧憬都不是假的，他本想着一个唐门弟子能有这样的结局是好事情，谁曾想那一位偏偏就是苏秦，他的故人，他亲手送出去没有带回来的故人。
除了感叹造化弄人，只恨这世界太小，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和事全都搅在了一起，难以割舍，难以区分。
等到唐饶怀抱着爱人尸身回到船边的时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谁也没想到看起来弱鸡样子的一个人，能够有这么大的力气抱着另一个男人趟过水流走这么远。
他的身上有凝结的血块，苏秦垂落在身侧的手臂浸泡在水中，身后荡漾着一片连绵的红。
没有带上自己的面具，唐饶血红的双眼就这么撞进了唐清洛的眼中，他想从这双眼里看到更多，却无从下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走吧。”唐饶说。
“去哪呢？”克尔汗仍旧不知所措。
“就西边的山上吧，总要找个地方给他安家。”
克尔汗于是划着船，将人带到了西边高山脚下。
“你该回去复命了。”唐饶不肯要他再送。
“你且等我，下月的解药在刑天那里，我去取回来。”
“嗯，我等你。”
唐清洛起身扶着苏秦的手臂，想帮唐饶分担一些重量，却被挥开。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手心也是红色，那些血液仿佛不会干涸，被水浸泡过后仍在流动，若不是已经冷如冰霜他都要怀疑苏秦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走得很慢，像是要把剩下的路一直走下去。到了半山腰，唐饶率先停下了脚步。
“就这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秦平放在地上，起身准备离开，唐清洛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还是舍不得就埋在这，且去找点木柴一把火烧了干脆，让我带他一同上路吧。”
眼看他双眼无神，眼看他赤手挑拣树枝，眼看他眼角泪滴在泥土里，眼看他将爱人放在柴堆上。唐清洛静如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旁观整场告别，旁边另一个人的撕心裂肺。
唐饶从衣角撕下来一片布料，轻轻地擦拭着苏秦的脸庞，嘴里喃喃自语，如同工匠面对着稀世珍宝一般轻，生怕伤到了他分毫。
“我曾和他说定，事成之后回唐家堡。”
“很傻对吧？”
“心心念念着以后，却没想过是否还有以后。”
“早知道那天起床他来吻我，就不该把他推开。”
“要是我不来，这傻子可能真的要瞒我一辈子了。”
“傻子，没有我谁来给他收尸？谁给他擦干净脸送他上路？”
唐饶转过头看着唐清洛：“你懂我的心情，对吧？”
唐清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应当也是痛失所爱的人，也为亲密的人殓尸送行，我的心情你最了解。”
“……”
“你爱他吗？”
唐饶突然这样问，叫唐清洛无法回答。爱或者不爱？他和李慕之间早已不是一个简单问题就能衡量，一个“爱”字就能填满沟壑。是爱的吧？否则怎么会为他赔上前途光阴，差点死在那阴暗地牢？是恨的吧？在他追随而来的时候狠心转身离开，再也不留一点线索，自顾自斩断最后那么一点缘分。亦或是爱过？看他起高楼，看他高楼塌，不忍他生命里出现任何威胁，也不再因他牵动所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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