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浓后脚跟着他，不确定是否应当开口。他新得了爱女，脚步生风，背影挺得笔直。长发随风而起，更显得潇洒无忧，就像他十八岁时一样快活。她想到梁乌梵，如果他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
房瑜絮絮叨叨还在说阿寿的事，白露浓犹豫半天，打断道：
“昨夜禁城里，邕王薨了。”
房瑜什么也没听清，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白露浓在说什么，只是一摆手：“我管他王公太子呢，死就死。”
白露浓咳嗽了一声：“圣人大恸，大明宫要罢朝三日，官员散回家里，党派私底下又要开会洗牌，你也没得闲，肯定得出去忙活。阿寿出世你高兴，但也不能不上班啊。”虽然她素来冷眼，但这时候多少也带着一点私心了。
房瑜挠了挠头，仿佛很为难，又转过头来看看白露浓，仿佛期望她可以理解。这么大的喜事，就连教主也会同意他放假三天的。一想到教主，他又恍然大悟似的，自语道：“教主还不知道阿寿的事呢！”不自觉地，又开始露出那喜滋滋的表情来了。
进了家门，白露浓把他按在镜前，从袖里拿出篦子给他梳头。她一边梳，一边淡淡地说：“教主定是因为邕王这件事才被带走的。宫主、小宫主平安，她当然欣喜，然而眼下对整个武宅来说，邕王的死比别的事都重要。邕王是太子暗中很重要的力量，也是圣人最喜爱的皇子之一，顺应邕王的人很多。自从邕王得病，他们全都在重新考虑后台。这三天就是最好的机会，一呼一吸之间，势力就会被瓜分干净，你不能不去探听。”
“我是平康坊的阁主，这邕王死了，哪个还敢去平康坊喝酒作乐啊？我看正好可以让我休息三天，邕王死得妙啊！”
白露浓停下篦子，用指尖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脸，轻声斥道：“别耍滑，这件事你不去，难道让连城和胜娘替你去？鱼宫主是真真走不开，你好歹算她的夫君了，替她做事，总没有不满的了吧？”见他颈后好大一块血渍，掰开衣裳看了一眼，昨夜鱼玄机咬得狠了，一块肉连着皮翘在那儿。“你这里怎么回事？”
房瑜高兴，一点也没发觉自己受伤，笑道：“你说得是，我去，我去。”
白露浓看他如此痴情，只能长叹一声。现在有多高兴，鱼玄机离世的时候就会有多难过，或许这就是情深者必定要渡的劫。鱼玄机的孩子不属于武宅，到了那一天，武宅就会同时失去鱼玄机和房瑜两个人。
她给房瑜梳完头，给他伤口上了点药，包扎完更衣系带，整个人丝毫看不出熬了一夜，唇色红艳丰润，花朵一般。急忙中戴上幞头，他笑语：“让阿寿和她阿娘看看我好不好看。”抓起披风就出去了。
一出门，便有教徒提着礼物到他门前来贺喜，他急着去见鱼玄机，虽然高兴，但也都匆匆应付。“贺我什么，在这放下就行啦！”春风得意地撞进鱼玄机房里，她正披着那件苗布衣裳，晒在晨光里袒胸给阿寿喂奶。见他这样兴高采烈地过来，啧了一声。还来不及等芳山避开，【删除一句】乐呵呵地亲了一口，美得他声音都提高了一截：“就是这对玩意，迷得阿瑜好惨呐！”
鱼玄机痛哼了一声，推开他骂了一句：“贱人，离远些。”
他笑道：“你当年拿这东西引火烧身，现在又说我贱，也不提你自己？”
她拿衣服遮了遮：“勾勾手指就来的东西，不是贱是什么？你昨天晚上说什么？我现在要杀你，你去找红拂吧。”
他嘻嘻哈哈：“那会儿是真的，现在不算数了。”笑得高兴，不住地盯着她看。
鱼玄机被他盯得嫌厌，呸道：“猾头，出尔反尔。他们说邕王死了，你有事快去忙，红拂去太子别宅找我那帮道童去了，莺奴也快回来了。”
他见鱼玄机刚生产完，还惦记朝廷上的事，那自己必是没理由赖在这里了，向她跪着行了个礼，便轻轻走出去关了门。芳山回来，抱走吃饱喝足的孩儿，轻声问：“宫主说要杀房瑜阁主，真的只是说说罢？”
鱼玄机将胸前衣裳扣上，冷声道：“杀不杀的，当着阿寿我不详说了，此人最先就和我约好助我怀胎之后就与我再无干系，每每得寸进尺，我的耐心也有限。”
芳山拍着阿寿的身子，微微摇晃着坐下来。她似是沉思了片刻，埋着头说：“宫主总是这样不领情的，芳山就不劝了。红拂姑娘没有养过孩子，独她一人照料小宫主，我也不放心。宫主让芳山和小宫主一起去，如何？”
“也好，我信得过你。到时候也不必给我迁坟了，把我留在旧神观后面坡上就行了。丧葬从简，或者就投在那口井里，你知道在哪里。也不要立什么狗屁碑，撮一把草木灰装在囊里，骗骗他们，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在何处。”
“李教主那里，也不说了？……”
“一祭一伤心，省了吧，娘姨老了，禁不住。给我井边种点蔷薇花。”
“是。”
“哦还有这件衣服，”她指了指身上这件望蛮衣裳，“这件到时帮我烧了，每年再给我烧点阿寿写的文章算数之类的，……”
“宫主不是不信死后还有魂灵？……”芳山想笑，然而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都是泪。
鱼玄机嘿嘿一笑道：“你算算，若是死后没有魂灵，你没烧，那无事；若你烧了，也损失不得什么。如果死后有魂灵，你烧了，我可找点消遣，但你没给我烧，那我独在下面受冻挨饿。这样算算，还是烧了好了。破费大祭却是不必，天枢宫也清贫。”
芳山抹着眼泪说：“阿寿才出生，宫主何必说这些？”
“我接下来这段日子，哪儿也不去，就在旧神观，你和红拂她们将来该是最早发现我尸身的人。现在我两头都交代过了，你们可千万不要一慌张就传扬出去，一见我死了，立刻投到井里，知道了吗？红拂会说我养病去了，即日代我主持事务。若是长安人知道我死了，就会对莺奴行不利，莺奴知道我死了，也会影响她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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