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上一章末尾】
她有时想，以莺奴这样的淡然，即使自己某日死了，她明日依旧照常起来做事，因为武宅不可以一日没有莺奴。但她又想，上官武死时也是这样。她就不能稍微胜过上官武那么一点？一点也好。若是真的不能胜过上官武，那就不让莺奴知道，好比小的时候父亲给她布置功课，她写完，又害怕得不到表扬，干脆把功课藏起来说没做。
芳山叹着气说：“现在这样周密计划，之前难产要破肚子的时候，就不怕长安人知道你死？宫主分明是看莺夫人不在乎你，想出这些赌气的主意。芳山跟了宫主三十年了，宫主那点小丧气，纵是谁都不懂，芳山也是懂的。别赌气！肯定是要厚葬你！”
鱼玄机还笑笑的：“就算是赌气，难道我说的不对？把我厚葬某处，以后我墓碑少不了被万人唾弃，引得那些我不爱见的人来看。房瑜贼子还说要给我写碑，这人私心最重，你猜他是不是要写做‘吾妻鱼氏’？你们迂腐，被他一时伤情打动了，也不会拦他，任他在我坟前胡来。我那时都死了，都没法砸了这碑。何如跟被我杀了的那些倒霉鬼一气烂在井里，下去了还好继续欺侮他们作乐。”
芳山也说不得什么，她若是交代过红拂，那凭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宫主有时赌气报复，过会儿自己又想通了，自会改主意。
鱼玄机正准备睡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对芳山说：“你把那金天平给我拿来，帮我拿个火烛。”
芳山照办，她拿烛焰熏烤这天平的支轴，烤得时间长了，热气顺着支架传到她手指，她疼得皱眉。芳山不解，而眼见那支轴处都被熏得漆黑了，宫主还不停手，只支支吾吾地问：“宫主何意啊？……”
“里面有个机关，时间到了就会放出毒气，杀了这房里的人。现在不想杀了，我要把药剂烤坏。一会儿你用细纱好好擦洗，务必让莺奴看不出我动过这天平。洗完了，一会儿帮我把棋盘拿来。”
芳山安置了孩儿，忙忙地去办。她送给莺奴的这盘围棋是磁石做的，棋子可以吸附在棋盘上。等芳山再次将天平送到她手里，只看她取出一颗棋子来，在底座某处顺圈划了几次，天平内便发出格格的声音。这声音芳山很熟悉，天枢宫里处处都是这种声音。
“这是多长的时限？”
“阿娘生完我，多久死的？”
“三年多罢。”
“那就给莺奴留这点时间。”
【第三十三章】
邕王过身，今上追封其为文敬太子，为之罢朝三日。人人都知这是今上最宠爱的孩子，邕王、太子和圣人三人中间有难以描述的情丝。邕王一死，太子和今上之间的纽带也会斩断，将来储位是否生变，还不好说。
沐浴、饭含之后，就是小敛、大敛。天明时，尚食先备好少牢之馔，小敛之前三刻，侍中举简牍，示令中严，宫中回荡起隆隆鼓声。御府令设小敛床，枕席安放好，外施帷幄，帷用白布。主衣率下属将衣、裳、绞、衾安放在殿中间之东席上。随后开宫殿诸门，禁卫分部设仗，这时官员和内外命妇各自就位，待执礼者发令时，他们便会哭泣。小敛前一刻，内谒者引诸王等就位，素衣者就列满了邕王殿。
今上衰色哀哀，还未到时辰，便已痛哭出声。诸皇子们见父亲悲痛欲绝，虽然伤心，但还不敢哭出声来。殿中回荡着远处淡淡的鼓响，今上亦忘怀礼节，双膝颤颤，伏在邕王的敛床前。
謜儿还那么年轻，皮肤光洁如纸如绢，一切都还是新的。
今上大泣：“謜啊——”
虽然时候还未到，执礼者见情势如此，只能提前说“哭”，殿内殿外、各个位置上的人一时齐声痛哭，淹没了圣人的声音。小臣进入殿中，按着规定，来为邕王的遗体穿上太子服制的衣裳，系绞盖衾。今上数次拂开小臣，形状无稽，几乎癫狂。
殿上的其他人都纷纷用眼神向太子李诵请示意思，李诵含悲忍泪，神情中只有一股决绝。百官诸王得意，就任凭皇帝在敛床前啼哭不止。见圣人真的有悲痛而死的架势，远远跪坐在殿门前的公主中才有人赶紧站起，将父皇从文敬太子遗体旁拉开。“阿爷，謜弟弟要走了，莫要误了他行路的时辰。”
今上痛苦中紧紧拉着永阳的手。泪眼昏花，眼前的一切渐渐从他视野中被拉远。不多久便是大殓，今上伤心过度，不得不离开休息。太子一行人主宰接下来的种种礼仪，最后将邕王的梓宫停放到规定的殿室里。邕王宫中的哀客走了，入夜时只剩下结冰的水漏和燃尽的素烛。
他不愿意相信謜的死。夜深了，今上从寝殿的床上翻身坐起，满面的泪。宫女内侍纷纷上前来接他的手，他没应，只是颓然起立，向着殿外走了几步。内袄、外衣、披风一件件地从宫女们手中加到他的肩上，一旁的第五守亮扶住了他：
“圣人去文敬太子宫里，再坐一会儿罢。”
他没说不，也没说好。宦侍带着他离开太极宫，夜色中缓步向事前安排好的地点走去。邕王死后，今上仿佛一夜间老了。这时候距离他上一次在太极宫点兵挥斥，也不过只有十六年的时间。十六年的时间可以让纯白无瑕的孩子成为心机深重的太子，也可以让意气风发的天子变成百事尽哀的老人。
文敬太子生前的宫殿里，只点着黯淡的灯。两三个宫女坐寐在空无一人的殿堂里，皆素衣除饰。第五守亮驱赶了她们，扶着今上在殿内坐下。
“亮呐，难道我与命中最亲的人，生来就没有缘分？……”
这个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母。李适的生母是是先帝还在做郡王时的妾侍，安史之乱中，他的母亲沈氏落入安禄山政权，从此离失，至今仍没有下落。做上皇帝的这二十年，母亲的亡失一直是他心头的痛。
母亲，孩儿已经是天子之尊，却连孝敬您的福气都没有。我不知道您在何处、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我是天子，你是天子的母亲，为何连你我之间都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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