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并不赞成秦战在他父亲手下做事，刀口嗜血，又讨得一身骂名，故而为他留了后路，“我名下所有产业，都已拟好合同，会将八成产权转让给战儿，当然并些旁的金银法币、房舍。合同原本计划在他结婚时施行，权做新婚礼物，如今看来……”她讲到此处，神色黯然，椭圆的长指甲摸了摸发弯。
“我希望你能把一切资产过给战儿，你愿意吗？”她将“一切”二字咬得很清晰，语气却十分轻薄，像问出个笑话，于是先自嘲地摇头。因为笃定言余矜决不会答应如此过分的要求，他光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下的就不是小数目了。
“好。”言余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仿佛一早在那儿等着她抛出某个条件，任何条件，只要于他的爱情是一根浮木，一根稻草，他便会紧紧攀住。
叶知秋闻言却再不能安然坐着了，索性站起身来回往复地走了好几折，一面走一面侧目。言余矜如此痛快，反叫她临时怯场，怎的，就这样把儿子送出去？
但那可是一个男人全部的身家倚仗，立身的资本，毫不犹疑便交付了出去，义无反顾不记前程，仿佛秦战一声令下，要他去堵枪口，他也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叶知秋一向知道言余矜一往有深情，但如今才像全然认识了他。
她两手交握在胸前，眼里竟不知觉地有了不详的忧伤，直觉秦战会误了这个人。
言余矜不得已出言提醒她，也是催促的意思，“但秦战怕是不会……”只是点到为止。
叶知秋这才从他的断然承诺中回了神，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他那边你不用担心，转由我赠予他，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见这二人竟还当真讨论起实施办法，言迩南不客气地出声喊停，“知秋！你太任性了，口头考验也就罢了，余矜都过了而立之年，怎能没有一点钱傍身？简直笑话！”他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叶知秋肩膀一跳，还从未见他拉着脸向自己发火。
“不计得失这种话可是他自己说的。”叶知秋嘟囔着，又望了言余矜一眼，打探表情，怕他是一时冲动。
言余矜面色坦荡，一贯秀气淡然的风骨，白玉无瑕，挑不出一丝破绽。叶知秋叹了口气，哪知道这人手心里其实攥满了汗水，疑惧着她会反悔。
“就这样办吧，”她确定道。
侧身向着言迩南，实则这话也是说给言余矜听的，“我又不会剐得他缺衣少食，可大笔的存款、铺面、田地、房舍、债券、股票，得拿吧？”
叶知秋嗔道，“我也看他们都是大男人，因而不要什么金银首饰了。”
她抽出旗袍襟口掖着的手绢，咬唇恨声点点言迩南，“何况我们婆媳议婚，又要你插什么嘴？”私心里有点怪他帮亲不帮情。
——如今讲言余矜倒讲得很亲昵，像是就此接受他了。
言余矜听到这种话，却乐也不是气也不是，一壶烧滚的水，炸又炸不开，只能呜呜鸣笛，憋屈的。
他拉了拉言迩南衣角，要他别出头了，那姿态似乎是说倒贴这家他都要“嫁”。
一个恶婆婆一个小媳妇儿，言迩南简直被气笑，西装下摆抄到后头，手插着裤袋，径直往门口去，“好，我走人，以后这种事别找我，落得清净。”
他冷冷警告，“哪天让秦战知道了被人买来卖去，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哥……”言余矜弱弱叫了他一声，“你别走……”
言迩南回过头来，却听他小心翼翼说，“我好些东西在你手头经营，自己没个数……”
一经谈妥，叶知秋即刻通知了律师，挂断电话便道，“余矜，你把你的东西清理一下吧。”她称呼改得也快。
言余矜也不耽误，一面联系自己的律师，一面推推言迩南，要他那面也找下属去。
他们是马不停蹄，言迩南憋着一肚子火，抵不住一个睁着乌溜溜的黑眼仁恳求他，一个半嗔半娇滴滴闹脾气，陪跑着熬到半夜。
各自私人律师传来电报后，将事务辗转交接给奉天当地的律师团队。天明时，两份合同摆在了眼前，一份由言余矜转让给叶知秋，一份则是叶知秋赠予秦战。
言余矜旋开钢笔，翻到最后一页，郑重地签下姓名。他写字力道习惯了放轻，这次却力透纸背，仿佛把一生积累下的成就骄傲恃仗都刻了进去。
还有外祖父留下的家产，一代又一代冷漠或是温情的家族印记都从他肉身中剥骨抽筋，脱离了宿体，伏在言余矜这个名字上，垂垂消亡。
这些能证明言余矜是言余矜的东西，远远不止金钱的价值，是他的出生、他的命运轨道、他的前尘往事。
“一切”，说起来不过是两个字罢了，印在纸上却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放下笔，似乎不真切，淹没在水中望日头，视野尽被折叠，阳光弯成破浪，天空印着泡影，心里明知道是现实的世界，却禁不住要问“真的么？”
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可以为秦战做到这一步，可以为某个人，为爱情，抛弃一切，连自己都要被感动。
言余矜油然生出一种幸运的感觉。他庆幸遇到了这个人。
叶知秋拿到合同，竟没有立刻签下自己的名字，只是收了起来，笑着说了句“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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