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听着那如往常一样温和的道谢再度在耳边响起，孙启生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无论强调了多少次，那位如一碗温吞水一样的沈先生却仍然保持着那套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道声谢的作派，那些待人接物的习惯仿佛已经刻进了他骨子里，起初让人受宠若惊，但日子久了，却不免又显出几分生分来。话虽如此，他也不好违逆了对方那份礼数，只得悻悻然答道：“小事一桩而已，那么客气做什么。”
“只是定一定音而已，已经来了好几次了，和姜师傅也都认识了，你不必总是一起来的。你如今事情也多起来了，总不好次次都麻烦你。”
自从那些事情过后，孙启生便时不时地寻机会和沈祯搭话，试图寻个由头也替对方做点什么，但却从来没有找到过机会。不得不说，这位沈先生实在是油盐不进得无以复加，不单没什么需要开口告人的事情，竟是连人情也从不欠的，哪怕只是送些点心小食给他，没过几天，回礼便会与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碟一同送回来，附带着一张写得文绉绉的字条，仿佛孙启生的身边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看得懂那些词句似的。思来想去，倒也只有他娘亲留下的那把琵琶还能让他看重几分，更凑巧的是，到上海之后，沈祯从没结识过别的调琴师傅。
“这是什么话……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这种小事算什么，再说了，我也要时常和老姜走动走动。”
“也好，”沈祯望了他一眼，笑道，“若是没有你在，姜师傅也未必肯拿出真本事来。”
最近这段日子他时不时上门献殷勤，弄得老姜见到他都有些烦，但烦归烦，老头子总算是看在和他的交情上对沈祯额外照顾。那二人口中的尖、堂、松他是半句也听不懂，但他格外喜欢看这位小沈先生全神贯注试音的模样，低眉敛目的样子让他着实有些挪不开视线。
在这之前，他或许从来没有那样仔细地去看过一个人，当巡捕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需察言观色，但那与现在的情形不一样。那时候心是悬在嗓子眼的，他需得小心翼翼地盯着目标生怕对方造次，而现在，虽然知道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却也观察得乐此不疲——比如沈祯下手杀那条黑鱼时，眼底那丝被刻意掩饰住的慌乱。
那些事情细枝末节而又难与外人道，因此他也只得藏在肚子里，然后连同那张他未曾看懂而又小心翼翼压在抽屉里的字条一起，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回想。
沈祯又与他闲聊了几句，见他总是一副神在在的样子，便也渐渐地不再与他搭话了。这样沉默着走过好几条街后，他忽然察觉到那并不是回兴业里的方向，便问道：“对了，沈先生，你是要去……”
“哦，去陆师叔家里，”沈祯答道，“他现在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也将就，需得有人时常去看看才好。”
沈祯照料他的那段日子里，他听对方提起过陆友卿的事情，也明白以对方的性子，断然不可能看在眼里而无动于衷。“阿云不和你一起去？”
“他今天去看电影了。”沈祯说，“听说是一个英国人的电影……叫卓别林。”
“最近他怎么老是晚上跑出去看电影？来上海这段日子，倒是越来越洋派了……前两天还听他和老板娘说什么……拜拜？”
三不五时去兴业里走动，夏云溪同他的交情便也在一句来一句去的互相揶揄之间慢慢熟络了起来。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夏云溪不在家的频率越来越高，非但如此，与身边的人聊起天来，还时不时会说出些其他人听不懂的句子，想来外面的花花世界对那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少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而且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那少年的样貌。
“他啊，一向都喜欢新鲜的东西。”
平日里提起夏云溪，沈祯的语气总是会不知不觉地轻快起来，但此刻，他却分明从对方话中听出了一丝五味杂陈。“沈先生，你难道是在担心那小子在外面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走坏道？”
“这倒不是，只是……算了，只是看看电影而已，我不该胡思乱想。”
沈祯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他早已练就了从那一抹挂在脸上的苦涩微笑中看出对方潜藏于心的那份担忧的本事，正欲再问，沈祯却又不动声色地用别的话题把对话岔了开去。
他嘴上仍是与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却是在琢磨那抹苦笑，那让他意识到，在那副事事周全的外表下，对方的烦忧或许比他想象得要多很多。想到这里，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半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而那另一半，或许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分清楚的东西。
说说走走间便到了目的地，这座独门独户的石库门院落已经有些陈旧，连那黑漆大门也像是久未修缮过一般斑斑驳驳。沈祯上前叩了叩那黄铜雕花门环，却没有人答应。
“陆师叔，你在家吗？”
他这样接连叩了几回，但屋中却宛如没有住人一般死寂。终于，当他再度叩响那扇黑漆门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另一扇门被吱吱呀呀地推了开来，走出了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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